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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这是最初的亮相,也是最后的登场。所有的争取、希望、用心和努力,在拿出来的一刻,就全都到了头。对女主角来说,项链丢或不丢,机会都是一次性的,区别只在于她是否要为此付出后半生的操劳。这一刻的辉煌是有着伤逝之痛的,能见明日的落花流水。
早川站在台上,突然有了体己的心情。这套出场的裙装,是专为她制定的,好像知道她的心。她由内而外燃烧起来,左右左,右左右,每一步都跳得极认真,极努力,因为她也是等了太久才踏上这个舞台的。
立海大附属中学高等部,这是“胜者为王”的地方,她从开始就知道。她讳言自己的来历,因为大家一看就明白,她是“外校生”。那时英语老师站在走廊里批评她,开口闭口“你这样的学生”;那时仁王劝她,“荣誉是给别人看的,舒服是给自己享受的”,她没忍住碰了他一句,你这种人说这种话,我要是相信才有鬼呢;那时她收集幸村的资料,看他在访谈里置气,批评有些选手“缺少真正的才能”,“没有胜利的可能”,心像是被什么击中,起了涛声,未尝没有一点点恨。
而更深层的原因从来都和别人无关。因为国中时代,是不忍细看的荒芜岁月,阳光灿烂,杂草疯长。她没有读书、没有成熟,懵懵懂懂地坐在老师办公室等待姐姐过来解决问题,却只等来了姐姐的死讯。即使她渐渐在立海站稳脚跟,对于曾经发生的一切,还是无法做到完全坦然。她只在某些瞬间觉得自己仿佛回到过去,却从来不敢直面过去本身。那三年仅仅存在于话语中,是怀念的对象、聊天的谈资。好像古墓中的壁画,不见天日时,尚且能够保持艳丽的颜色;一旦经过挖掘,顷刻氧化、灰飞烟灭。
“早川明羽”的旧日痕迹是被她亲手抹去的。她曾经以为自己不需要这些了。国三夏天的孟兰节,她和家里人一起,去给姐姐放灯。站在岸边看着灯顺流而下,汇入无尽光影之中,忽然想起佛教故事里说,玄奘法师站在到达天界的河边看自己的躯壳顺水流去,幡然而悟,憬然而惭,此之谓脱胎换骨。后来,等她查到成绩,得知自己在两百多个外校生中以第三十名的成绩考入立海大时,那些被沉甸甸的情绪浸泡得湿淋淋的夜晚,也全都不重要了。新生报到那天,她站在曾经到过的公交站台,看着远处相模湾的水静静流淌过去,带走她想忘记的一切,也带走她的国中三年。从普通班,到尖子班,再到新的学校,用新我覆盖旧我,不仅是修炼,也是消业。所以她一步一步,从来没有回过头。
如果说那时的不必回忆,归根到底是不想回忆,那么时至如今,她终于有了一点点面对过去的勇气。早川心想,蝉蜕壳变,未必是变坏了,没必要那么悲观。她获得的东西很多,写过万字长稿、去过东京比赛、拿过年级前五、办过大型活动。铃木说,还担心你在立海不适应,没想到你过得很好啊,比国中更能干了,还找了个帅哥男朋友。文理分科的时候,她在父亲面前撂下狠话,说我会证明给你看的。现在,她做到了。而他说,我很期待你的表演。
她依然记得修学旅行时候做的梦,她站在海原祭的舞台上演话剧,底下一圈射灯照着,像是炽热的舌头,往脸上舔了一口,烫掉一层皮。不知道演什么,总之是女主角。跋山涉水,公主斗恶龙。道具剑闪闪发光,足够以假乱真。掌声雷动,大幕落下,她和搭档一起鞠躬,直起腰时才看清站在边上的是宫崎。
而现在已经不同了。就算遇见宫崎,她也能以彼之道,治彼之身,笑盈盈地告诉他,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学生会大家庭。
都会有的。早川心想,或许海原祭过后,一切都可以好起来,可以和父亲展开谈谈,可以和国中同学出去玩,那些说不清的、解不开的,只要她肯去说、肯去解,最终都能实现。人定胜天,是您的愿望呼唤着命运,而非命运选择了您。
然而想着想着,又有一些不确定。似乎这就是顶点,接下去便胜负有别,悲喜参半了。那种和仁王确定关系时的忐忑不安,再次降临到她身上。她脸贴着主席台冰冷的桌面,眼睛半垂,从空中捕获了他的目光。他问怎么了。她说,我觉得我好像太幸福了。
什么意思?仁王握住桌子底下她的手,十指相扣。
早川摇摇头,想起舞台上的华服丽彩,低回慢转都仿佛在做告别。话剧已经落幕,她却真的“进去”了,不是陌生的美人,而成了情景中人,仿佛脖子上的项链也要不见。然而这预感,又有几分可靠呢?
“咻”的一声,第一束烟花窜向天空。从餐厅流出的音乐停住了,操场上嗡嗡的说话声停住了,连心跳都停住了,是梦的将醒未醒时分。
这一刻是何等寂静,斜月沉沉,能听见海雾深处的汽笛声。“呜——呜——”,在两束烟花的间隙里,悠扬地响着。声音是横向的,烟花是纵向的,铺天盖地织出一张网,将操场上的人收在其中。人群不动,人心下沉,好像乐队奏到高潮,突遇一个斩截的手势,一个用力的休止符。
于是万物噤声,上帝不响。
就像当时在舞台上,头顶是高悬着的灯光,遥遥盛开;台下是黑压压的一片,深渊无底。她的独白结束了——“我觉得自己就是为此而生的。”——脚步后退,新的故事就要起来,急管繁弦也要崩断,心跳着跳着跳到喉头,仿佛童话故事里穿着红舞鞋的女孩,左右左,右左右,身不由己。然后是钟声轰鸣,带起掌声,女主角听到丈夫在背后唤她的名字,玛蒂尔德、玛蒂尔德,我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