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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她念高一的时候,妹妹进入所谓青春叛逆期。小孩子都一样,自以为藏得很好,其实眼神和腔调早就泄露了秘密。无非是那些:热衷于宽宽大大的t恤,嫌弃父母接送上学,社交主页仅三天可见,归属地在洛杉矶,动辄冒出网络流行语,说一半,吞一半,饭桌上一言不发,抱着电话能聊一晚,明明只是小学毕业,却伤心地有模有样,仿佛国中不在神奈川,即将老死不相往来一般。
她倒是挺好奇小姑娘有没有谈恋爱的,只可惜妹妹不告诉她。很想叮嘱千万别相信国小男生,热衷逞英雄,海誓山盟,说得比什么都好听,其实自己也就一米六,刚刚开始生长发育。可惜,妹妹连这机会都不给。偶尔母亲会露出苦恼的表情,问她,不是一个妈生的吗?你怎么就没有过?她只是笑。
我怎么没有过?只是你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早川明理是怎么长大的。像是那种32倍速快进的电影,你坐在屏幕前,睁大眼睛,却只能看到断片的图像,和一串叽里咕噜的尖锐杂音。只有她自己知道。母亲有时和她聊闲天,问她记不记得哪一年下过大雪,哪一年去了四国,哪一年家里换了新车。她对答如流,记忆像文件夹,点开一个,还有一个。她说,下大雪的第二天,妹妹发了烧,捂在床上看《巴巴爸爸》,发现里面的角色用脚踩葡萄酿酒,便大惊失色,还偷偷闻了父亲的酒里有没有臭脚味。去四国那次,因为太兴奋了,自己一直在后排小声说话,结果被同行的老太太看了好几眼。新车开进家门,妹妹刚会走路不久,抱着娃娃在庭院里蹒跚,跌跌撞撞,被喇叭声吓到,差点摔一跤。
母亲起初还和她争辩时间点,后来听多了,反而被她说服:“你怎么都记得?”
“我感觉我像个捡破烂的,”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什么都收。”
母亲开玩笑,那下回不能亏待你了。从小到大,打过你几次,不也记得一清二楚。
“是啊,”她点点头,“一次是我说你偏心,一次是我冒充家长签名,还有一次是计时写口算题,我写了十五道,然后才告诉你,可以开始了。你对了对时间,发现快得不正常,得知我撒谎,所以打了我手心。”
母亲一时哑然。半晌,才把早饭推过来——也就打打手心,难道不该批评吗?
“没说不应该啊。”她喝了一口牛奶,“不过也没什么用。后来我依然冒充家长签名,没考好嘛,怕被骂。只不过事情做得更隐蔽了而已。”
她也知道,自己是很幸运的。家境好,家教也好。虽然父亲是标准的丧偶式育儿,但他工作的确忙,也的确赚了不少钱;虽然母亲的精力总是放在妹妹身上,但对她的关照,也不算少,可称吃穿不愁、有求必应。相比之下,还有太多从一开始就没得选的错位的人生,只能任由其一步步错下去。就算是真有天赋本领,也挨不过那些每天背着印有报纸赠品字样的书包上下学的拮据,挨不过那些在大呼小叫里吃进去的一日三餐,挨不过那身边每个人都活一天算一天的日日夜夜。像她这样的苦恼,拿去投情感节目,都排不上号。审稿的人会说,一没戏剧性,二没冲突性,小资产阶级的无病呻吟而已。
她其实并不怎么讨厌妹妹,甚至称得上喜欢。一点点大的小女孩,穿她穿过的衣服,吃她买回家的零食,从她的被窝上爬过去,第一句会说的话是“妈妈”,第二句是“姐姐”。没人狠得下心。要说五六岁的时候,也起过一些邪恶的念头,比如想写一篇童话,女主角把妹妹从楼梯上推了下去,追悔莫及,遂通过各种办法挽回已发生的悲剧——只是想想,没有动笔。
小孩子的逻辑是向外界要答案,就像考试,即使是开放题,也有答案。即使一句“言之有理即可”,也是答案。她的所有失落、怅然、难过、不平,都一定有原因。然而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人做错。于是怪来怪去,只能怪自己。是她不够好、不够懂事、不够有用、不够努力。
长大后的早川明理已经完全看开。于情,那不过是骤然失去关注,心里有坎过不去;于理,从近到远,从个人到结构,角度更是无穷无尽:父母都有兄弟姐妹,在他们眼里,多子女家庭“不成问题”;身边的朋友基本是独生子女,与同辈的相处“不是问题”;社会的少子化趋势,“现代家庭”的道德逻辑,都催生出一种娇贵的心灵……可惜这些迟到的答案,像是不合尺寸的衣裳,容纳不了她的身体,无法填补幼时空白的问题。小孩子惯于钻牛角尖,不会想听这种面面俱到的分析。
怪自己的逻辑,一度派生出许多荒诞的想法,譬如我为什么不是妹妹,我为什么没有患上那种需要家里人时刻担心的病,政府为什么不要求大家只生一个小孩,甚至,根据同学的经验,如果我是男孩子,爸爸妈妈会不会更器重我一些。
每一个想法她都记得。它们在她心底短暂地生长过,郁郁葱葱,然后因四季交替而枯萎、湮没。这些残根断枝化作肥料,和风雨云露共同哺育起一株植物。它向阳、健康、茂盛,叶脉交错,诠释着“有用”的所有含义,拿大人们的话说,就是好好读书、好好考试,积极、主动、上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到出色。倘若再给它一个名字,那么,大概是“优绩主义”——这同样是小孩子不想听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