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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没有再看一轮海豚表演,而是走到外面,买了一小份白菜,在水池子边上喂海龟。明黄色的“动物凶猛”告示牌,愈发衬出海龟皱巴巴的臭脸,早川使坏,有意把白菜扔到它背上,等另一只凑上前,两只海龟围绕一片白菜,当即干起架来,她乐呵呵地看着,结果被溅了一身水。
幸村的表情很显然是“你活该”。早川翻遍全身上下五个口袋,掏出一张餐巾纸,将就着擦干,只听幸村问:“去哪里可以看到你的作品呢?”
“吓死我了。什么作品不作品的。”早川嗔怪,“你这样我会以为是编辑催稿。给个萝卜再给根大棒。”
她大学时候写稿,宛如母亲经营旅游博客般认真,不仅有正文,还有采访手记,为此一并学了如何排版、如何写网页代码。幸村听着有趣,要来地址,拿手机一搜,津津有味看了头三篇,往下一拉,问,后面怎么不写了?
早川说,就是觉得没意思了。最开始还一步一个脚印的,现在横竖没有路,瞎走,当然也就看不到脚印了。
幸村又问,你觉得你的工作没有意义吗?
早川没绷住,笑了:“你要这么说,工作本来就是没有多少意义的嘛。归根结底,我们故作严肃,还是为了从广告商口袋里掏钱,然后去买广告商宣传的产品——别看我,你也一样的。”
起初一切都顺利。她闷头写稿,只为自己开心,谁知作业被老师欣赏,改了改推荐给出版社举办的新人大奖赛,编辑姐姐问她要不要来实习,后来又把北海道公益项目的联系人给她,她做了一年志愿者,也写了一年的杂志专栏,回来后,顺理成章读了新闻专业。
早川不怕吃苦,也总有乱七八糟的灵感。认识的人都说,你很适合做这行。她欣然接受,因为这毕竟是她自我治愈的手段。事情何时悄悄变化,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后来,自己也厌倦了那些花里胡哨的选题,觉得仿佛一杆子捅下去,插进泥浆,探不到生活混沌的内里。
她跟幸村说,我们那些稿子,都是有章法的。看着是独一无二的故事,其实无非几种,工科女没有offer,文科女没有未来,30岁御宅族找不到对象,家庭主妇缺少独立人生,知识分子全都躲在清净小楼的角落里冥思苦想,饱食穷民打着狗屁零工在超级都会街头流浪,企业家大部分写成了不起的盖茨比,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然后一脚踏空。“这种稿子,一天过五篇,一个月你就厌了。我们说要接触生活,其实叙述框架早就给你定死了。全是人工。比如以前,网球部那个稿,看起来都是事实,但是我来写,和其他人,截然相反的立场,可能就是两种结果。我那是给你们面子,所以会把调子很昂扬,如果压根不看好你们的人呢?可能就会放大‘胜者为王’这个信条的伤害性,觉得输了也是活该。”
某年情人节,她做情感专题,去采访研究表情包和外籍劳工婚恋的博士生。论文写得极端细腻的人,咖啡店里见面,却是挂着两个黑眼圈,一副委顿模样。她们准备出一期文字稿,一期播客,聊天时开着录音,只听博士生讲完研究经历,慢慢道:你说写这种东西,对你研究对象,到底有多少帮助?
她被问住。不等回答,那博士生又说:其实是没有的。对吧?你自己也知道是没有的。
这段话后来没有被剪辑进去。在她,却像是玻璃门上撞了个大包,肿块迟迟不消,一按就是一个浅坑。那段时间她推进一组和养老有关的选题,为此专门去东京当地的老年旅游“蹭”了几天,和那些头发花白的叔叔阿姨一起逛浅草寺。记录他们的衰老,修改他们的衰老,然后拍几张有普利策奖风格的黑白照片发出来,读他们杂志的年轻人肯定喜欢。对此,她母亲表达了直白的不忿,母亲说,你搞那些干什么,你转转我的博客也好的呀。
她顾左右而言他,总之有点不好意思。挂了电话,自己都唾弃自己,对于身边的人,不敢有具体的交流和深刻的共情,对不认识的人,反而带着蓬勃的热心。真是叶公好龙。她翻到母亲的博客看一眼,心想,总不见得要一本正经地去问母亲:“妈,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步入老年的?你年轻时候对老年的想象是什么样的?”好像她采访别的老人一样,这也……太尴尬了。
“所以有段时间,我是真的很灰心。文字是最会骗人的,天天写这些东西,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把最后一片白菜叶子远远地扔给海龟,“可能跟你怎么也拿不到大满贯的感觉是一样吧。虽然你是想要赢的,但我这里,已经没有输赢了。”
后来父亲病重,她在医院陪床,倒是看到了很多本以为一辈子都看不到的事情。隔壁床一对伉俪缠绵至极,那老先生每次来探望太太,都带着大包小包,保温桶配热水袋。早川心里有一点酸涩的羡慕,然而这人前风光体面的老先生,会在一个人坐在病床前,突然转过头来对她说:“人还是死在年轻时候最干净。如果是我,我宁愿早点死的。”
第二天,她又听到隔壁床的老太太和女儿私语,用的是小姐妹聊天口气:“可惜你爸爸,没风度。”
早川在病房里还算是个受欢迎的人。也许是因为她镇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不愿和父亲面对面枯坐,所以谁叫她帮忙,她都会去搭把手。病房中的家长里短,和田野调查不一样,用不着挖空心思、追根究底,竖起耳朵悄悄地听,事情自会水落石出。她于是积攒了不少八卦,闭上眼睛,十几平米的病房好像织着一层厚厚的蛛网,不过这回,她自己也深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