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德牲(2 / 4)
苦倒会少一些,也未可知。可是此等容忍磨折的度量今被以“忍耐”的美名,而孔氏伦理学又谆谆以容忍为基本美德而教诲之,奈何奈何!我不是说忍耐不能算是中国人民之一大德性。基督说:“可祝福哉,温良谦恭,惟是乃能承受此世界。”我不敢深信此言。中国真以忍耐德性承受此半洲土地而过有之乎?
中国固把忍耐看作崇高的德行,我们有句俗语说:“小不忍则乱大谋”由是观之,忍耐是有目的的。
训练此种德行的最好学校,是一个大家庭,那儿有一大群媳妇舅子,妹丈姊夫,老子和儿子,朝夕服习这种德行,竭力互相容耐,在大家庭中,即掩闼密谈,亦未免有忤逆之嫌,故绝无个人回旋之余地。人人从实际的需要以及父母的教训自幼受了训练使互相容忍,俾适合于人类的相互关系。深刻而徐进的日常渐渍之影响于个性是不可忽视的。
唐代宰相张公艺以九代同居为世所艳羡。一日,唐高宗有事泰山,临幸其居,问其所以能维持和之睦理,公艺索一纸一笔,书“忍”字百余为对,天子为流涕,赐嫌帛而去。中国人非但不以此为家族制度之悲郁的注解,反世世羡慕张公之福,而“百忍”这句成语,化成通俗的格言,当书写于殊红笺以为旧历元旦之门联。只要家族制度存在,只要社会建立于这样的基础上,即人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但以一个分子的身份生活于和谐的社会关系中,那很容易明了忍耐,以何须视为最高德行,而不可免地培育于这个社会制度里头。因为在这样的社会里头“忍耐”自有其存在之理由。
中国人的忍耐虽属举世无双,可是他的无可无不可,享盛名尤为久远。
这种品性,我深信又是产生于社会环境。下面有一个对照的例子,故事虽非曲折,却是意味深长,堪为思维。我们且试读英国文学里汤姆博朗(brownto)母亲的临终遗训:“仰昂你的头颅,爽爽直直回答人家的问话。”
再把中国母亲的传统的遗嘱来作一对比,她们总是千叮万嘱的告诫儿子:“少管闲事,切莫干预公众的事情。”她们为什么这样叮咛,就因为生存于这一个社会里,那儿个人的权利一些没有法律的保障,只有模棱两可的冷淡消极态度最为稳妥而安全,这就是它的动人之处,此中微妙之旨固非西方之所易于理会。
据我想来,这种无可无不可态度不会是人民的天生德性,而是我国文化上的一种奇异产物,是我们旧世界的智慧在特殊环境下深思熟虑所磨练出来的。泰纳(tae)说过:罪过和美德为如糖与硫酸之产物。使非采取这种绝对的见解,你不难同意于一般的说法,谓任何德行,如容易被认为有益的,则容易动人而流行于社会,亦容易被人接受为生命之一部。
中国人之视无可无不可态度犹之英国人之视洋伞,因为政治上的风云,对于一个人过于冒险独进,其险恶之征兆常似可以预知的。换句话说,冷淡之在中国,具有显明的“适生价值”中国青年具有公众精神不亚于欧美青年,而中国青年之热心欲参与公共事业之愿望亦一如其他各国之青年,但一到了25岁至30岁之间,他们都变得聪明而习于冷淡了。(我们说:“学乖了。”)中国有句俗语说:“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冷淡之品性,实有助于圆熟和教育。有的由于天生的智慧而学乖了,有的因干预外事惹了祸,吃了一次亏,学了一回乖。一般老年人都写写意意,玩着不管闲事的模棱两可把戏,因为老滑头都认识它在社会上的益处,那种社会,个人权利没有保障。那种社会,因管了闲事而惹一次祸就太不值得。
无可无不可所具的“适生价值”是以存在于个人权利缺乏保障,而干预公务或称为“管闲事”者太热心,即易惹祸之事实。当邵飘萍和林白水——我们的二位最有胆识之新闻记者——1926年被北洋军阀枪毙于北平,曾未经一次审讯,其他的新闻记者自然马上学会了无可无不可之哲理而变成乖巧了。中国最成功的几位新闻记者所以便是几位自己没有主张的人。像中国一般文人绅士,又像欧美外交家,他们方自夸毫无成见。不论对于一般的人生问题或当前哄动的问题,他们都没有成见。他们还能干什么呢?当个人权利有保障,人就可变成关心公益的人。而人之所以兢兢自危者,实为诽谤罪之滥施。当此等权利无保障,我们自存的本能告诉我们,不管闲事是个人自由最好的保障。
换句话说,无可无不可本非高价值之德性而为一种社交的态度,由于缺乏法律保障而感到其必要,那是一种自卫的方式,其发展之过程与作用,无以异于忘八蛋之发展其甲壳。中国出了名的无情愫之凝视,仅不过是一种自卫的凝视,得自充分之教养与自我训练。我们再举一例证,则此说尤明。盖中国之盗贼及土匪,他们不需依赖法律的保障,故遂不具此种冷淡消极之品性而成为中国人心目中最侠义,最关心社会公众的人。中国文中侠义二字几不可区别地与盗匪并行,水浒一书,可为代表。叙述草莽英雄之小说,在中国极为风行,盖一般人民乐于阅读此等英雄豪杰的身世及其行事,所以寄其不平之气焉。ellyn之所以风行,其缘由亦在乎此,盖美国实存有无数之老处女在焉。强有力之人所以多半关心公众社会,因为他力足以任此,而构成社会最弱一环之大众懦弱者流,多半消极而冷淡,盖彼等须先谋保护自身也。
观之历史,则魏晋之史绩尤足为此说之证明,彼时智识阶级对国事漠不关心,意气至为消沉,乃不旋踵而国势衰微,北部中国逐渐沦陷于胡族。盖魏晋之世,文人学士间流行一种风气,纵酒狂醉,促膝清谈,又复迷信道家神仙之说,而追求不死之药。这个时代,自周汉以后,可谓中华民族在政治上最低劣的时代,代表民族腐化过程中之末端,渐进而演成历史上第一次受异族统治之惨祸。此种清静淡漠之崇拜,是否出于当时人之天性,假若不是,则何由而产生演变以成。历史所以予吾人之解答,极为清楚而确凿。
直至汉代季世以前,中国学者的态度并不冷淡而消极,反之,政治批评在后汉盛极一时,儒生领袖与所谓大学生达三千人,常争议当时政弊,讦扬幽昧,胆敢攻击皇族宦官,甚至涉及天子本身,无所忌讳。只因为缺乏宪法之保障,此种运动卒被宦官整个禁压而结束。当时学士二三百人连同家族,整批的被处死刑或监禁,无一幸免。这桩案件发生于166至169年,为历史上有名之党锢,且刑狱株连甚广,规模宏大,办理彻底,致使全部运动为之夭折,其所遗留之恶劣影响,直隔了百年之后,始为发觉。盖即发生一种反动的风尚而有冷淡清静之崇拜。与之相辅而起者,为酒狂、为追逐女人、为诗、为道家神学。有几位学者遁入山林,自筑泥屋。不设门户,饮食辟一窗口而授入,如此以迄于死,或则假作樵夫,有事则长啸以招其亲友。
于是继之又有竹林七贤之产生,此所谓竹林七贤,均属浪漫诗人。如刘伶者,能饮酒累月而不醉,尝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插而随之,曰:死便埋我。当时人民不以为忤,且称之为智达。那时所有文人,流风所被,或则极端粗野,或则极端超俗。似另一大诗人阮咸,尝与婢女私通,一日方诣友人处宴饮,宾客满座,其妻即于此时伺隙遣此婢女去,咸闻之,索骑追踪,载与俱归,不避宾客,可谓放诞。而当时受社会欢迎的即是这般人。人民之欢迎他们,犹如小乌龟欢迎大乌龟之厚甲壳。
这里我们好像已经指明了政治弊病之祸,因而明了无可无不可之消极态度之由来,此冷淡之消极态度亦即受尽现代列强冷嘲热讽之“中国人一盘散沙”之由来。这样看来,医治此种弊病的对症良药,很为简单,只要给人民的公民权利以法律之保障。可是从未有人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