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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杜,真的是你?”几个和赵捷差不多时间走过来的老演员同样满脸难以置信。
“不是他还能是谁?”程云礼笑得和蔼:“行了,咱大伙儿该干嘛就干嘛去吧,想跟小杜叙叙旧也不急在这一时。”
众人也确实有各自要忙的事情,于是纷纷散了,只有赵捷还留在杜誉身边。
“小赵,”程云礼招呼他:“干嘛呢?”
赵捷看了一眼杜誉,转身说:“程团长,我今天上午想观摩我小师叔唱戏,跟他学习一下,我也好有所进步。”
程云礼无奈:“行。等会儿我路过排练大厅的时候顺便去跟拉胡琴的蒋师傅说一声。”
说罢,他也离开了。化妆间里只剩下了赵捷和杜誉两个人。
赵捷这才有心思仔细打量杜誉的扮相,只见他那张清秀的脸被脂粉覆盖,非但没有模糊他本来的面目,反倒让他的五官愈发明朗。
杜誉的眼尾本就微微上挑,如今扮了吊梢眼,比他平素的模样又添了几分英气。他的白发在勒头之后被头上的冠尽数挡住,这使他看起来仿佛是个真正的年轻人。
他虽瘦削,可底子好,端的一副周正无比的长相,让他的面容像极了文人的山水画,浓墨重彩与留白神韵合二为一,眼波盈盈、眉宇锋利,非大家手笔不能为也。
赵捷一时间看呆了。
“你今天准备练哪一出?”他问。
“看不出来吗?”杜誉反问。
赵捷的大脑早就停止了运转,此刻除了怔怔地摇头,他仿佛失去了语言和其他的行为能力。
“《辕门射戟》,吕布。”杜誉懒得为难他。
怪不得。赵捷在心底感叹。
温侯神射世间稀,曾向辕门独解危。
这出戏里的吕布本就是该俊扮的,越是英俊潇洒、唇红齿白、俊朗非凡,才越是贴近戏里的人物。
威震一方,睥睨天下,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衬得旁人俱是插标卖首。
“走吧。”杜誉轻轻推了他一把。
进了排练大厅,文武场都已经准备完毕等着了。
“今天响排?”赵捷问出来一句显而易见的废话。
“对。”杜誉点了点头。
“可是你刚回来,会不会……”
杜誉知道他想问什么:“都是老熟人了,默契自然是有的。”
话音落下,他笑着跟坐在一旁的众人打了个招呼。
“小杜啊,”蒋正清看向他的眼神欣慰无比:“你肯来就好啦。”
片刻过后,扮演纪灵、张飞和刘备的演员也走了进来。
杜誉向蒋师傅递了个眼神,对方会意,原本安静的排练大厅瞬间无比热闹。
其实响排的时候没有必要扮得这么齐全,但是赵捷明白杜誉的意思: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正儿八经登台演出过了,通过这样的方式,能让他更快找到感觉、进入角色。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赵捷早就把载有杜誉唱段的磁带翻来覆去听了无数遍,可如今跨过了设备的转录,他坐在离杜誉极近的地方,还是会因为听到、看到的而感到震惊。
杜誉说话声音低沉,唱起戏来嗓音却极为亮堂。周老爷子在数十年的舞台生涯中打磨形成的婉转却不失英气的唱腔被这人掌握得极好,多一分则过于尖锐,少一分则过于柔媚。他对于龙虎音的运用、轻重音的雕琢、虚实气息的把握都近乎完美无缺。
分不清是吕布还是杜誉。
赵捷一边赞叹一边想:称他一句周荣璋再世都不为过。
这么想的不止赵捷一个人。
杜誉这一段发挥得太好,中间休息的时候几个老前辈纷纷议论,说这几乎要赶上盛年时的周荣璋了。
“杜誉,”赵捷走向倚墙歇息的那人:“你的做派和尺寸咋都这么到位?”
杜誉笑了,手里把玩着翎子:“练得多了呗。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几个字你天天看,竟然忘了?”
他探身从不远处的木质书桌上摸过一包烟来,本想自己点上一支,抬头看了一眼满屋的人,终究作罢:“更何况我从小学唱戏,练到今天可不止十年。”
“小赵,你还不知道吧?”弹月琴的许慧兰笑着说:“你师叔开蒙早,他的母亲就是大名鼎鼎的程派大青衣杜心苓老师。”
“真的吗?”赵捷很是惊喜:“我是听着杜老师的戏长大的,最爱她那一出《荒山泪》呢。”
“奇怪了,我认识的戏迷都喜欢《锁麟囊》、《四郎探母》、《龙凤呈祥》,你倒是独辟蹊径,偏偏爱听《荒山泪》。”杜誉轻轻皱起了眉:“年纪轻轻的,怎么喜欢这么悲的戏啊?这出戏我母亲在世时并不常演。”
“人活着就是苦,我喜欢真实的东西。”赵捷说。
“你有什么可苦的?”杜誉觉得匪夷所思,遂调侃道:“你爸妈把你从小宠着养大,不缺吃不缺穿、没病没灾的,你哪里苦了?”
他摇了摇头:“也罢,等你以后真正懂得了那些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的苦,或许就不爱看这些了,看着心里难受。”
“才不是。”赵捷反驳:“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苦;早年幸福的,以后也未必不会苦。没有一帆风顺的人生。”
许多年后,赵捷想起他曾经不知天高地厚时对杜誉说过的这番话,心中不免自嘲:果然啊,前人说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