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话深(3 / 4)
但那已经结束。
没有可责怪的。他从来没有错。
是我把他逼到现在这一步。
我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什么正在一点一滴慢慢裂开。我很想持续一种完美的演技来符合所有观众的期待,但是为什么,我却在这一刻,在他冰冷的注视下,疲累到无力为继。
我缓缓地转过身,脖颈僵硬。我什么都没有再说。因为我知道他不会相信。他不会再相信我
我挺直腰背,骄傲的,保持一个皇后的风姿,一步,一步,向前走。我不能回头,我不能停止。
我怕睫毛会挡不住我的眼泪。
我怕自己会在这一刻认输。
我一直很骄傲,也一直很努力。
即使有人觉得这样的我可笑,我也要如此坚持。
我不会求你任何事。
求你相信我
求你原谅我
求你不要不爱我
那些事,骄傲的萧遥折才不会做。
我坐在镜子前,一朵一朵摘下满头珠翠,脱下罗裙,换上男装。我望着镜子,镜中苍白的人也望着我。
我一直都只拥有我自己。
所以我是很强的。
我这样对自己说。
每天每天都这样对自己说。
我养的小鸟也只学会这句话:——我是很强的。
因为只有一个人,因为没有谁会期待我,因为没有人来爱护我,所以才更要变强悍,要变得不会受伤害,可是我还是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不受伤害。
我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肩。
眼泪滴落,敲打如镜的地面。
为什么这个时候,我才忽然发现我曾经拥有过什么。
完颜亮终于还是率大军南下,我也离开宫墙混入军队,权充一个小小士兵。我要保护他,不必他相信,不必他知道。
甚至不为任何人。
我说那只是为了我自己。
因为我天生拥有的东西就太少。
所以一个也舍弃不掉。
既然得不到新的东西,就不要夺走我拥有的那一点点。
完颜亮是属于萧遥折的!
萧遥折,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一个人,来伤害她的亮亮。
擦干眼泪,我随军队出发,一路景色,勾起无限回忆。左边的阿牛问我为何总是哭哭啼啼,是不是像他一样被迫出征。右边的阿发说他根本就不想来打仗,还说当今皇帝好大喜功性格粗暴。
要看一场战争会有怎样的结果,只要看将军带着怎样的士兵。
我叹了口气,仰望苍蓝天宇,有金翅乌鹏展翅盘旋,耳边却只闻冷瑟萧杀的鼓声逐渐逼近。
天道救人。
天道灭人。
一切都有定数。
苍天冷眼,俯看世人挣扎。
你我他皆是棋盘走卒,皇帝妃子不过全是小人物。
完颜亮曾经只靠几个人谋朝篡位,他赢得忒过轻松。
这一次百万金兵,大举南下,却连战连败。落一个腹背受敌,双面夹攻。
天道昭昭,亮亮,这一次,它不佑你。
前有南朝将军杨显忠率领大宋军民誓书血战,后有东京留守完颜雍造反称帝传檄天下。我对此毫不惊讶,一切均是早有预谋。完颜亮太过一意孤行,他已无路回头。
采石之战,我军大败。
完颜亮亲登龙船,指挥三军。
我遥遥望他,依然英俊的男子满面风尘。
憔悴,疲惫,还有露骨的孤独。
他忽然回首,我连忙低头。
但他并不是发现了我,他只是遥遥地望着来时风尘路,目光一时凄楚,不知在想些什么。
南人擅水战,待我军船靠岸边,万箭其发,我军船身浩荡反而首尾难顾,一时间,耳边只闻哀声遍野。我扯过军旗,凌空踏步,挥开数枝箭簇,一边救人,一边巡逡完颜亮的踪迹。
般板之上,人推人,人挤人,盔甲成为累赘,头发沾了汗水阻挡视线。在这人群之中,我与他失散。
明知他身边一定不会乏人保护,但我心急如焚,仿佛有什么由内燃烧。
猛然之间,一只手突地伸来拉我向旁一避,我头一歪,一只箭将将从背后射过。
有人低低地说:“小心后面。”
我心神一震,这个声音。蓦然回头,那双眼睛孤傲茫然,正是完颜亮。
“你是个好兵。”他牵起唇角,鼓励微笑,他问:“你叫什么?”
原来他并没有认出我,我舒出一口气。
人海茫茫,你杀我戮。我与他,四目交递。他满面灰尘,染出鬓角成霜。但是这一刻,他抓着我的肩膀,我拉着他的衣服。有某种东西,宛如血液,正在我体内灼热流动,像要建立某种新的联接。
“我有一个使命,就是保护你。”压低声音,我如是说。
或者没有压低的必要,此刻声音喑哑,连我自己也听不出我是谁。
我微微一笑,转身挥开手中大旗,有我在此,谁能伤害我的亮亮!
管你是英雄还是枭雄,管你是名君还是乱臣。你就是你,在遥折心中,你一直都是你。不管你是白衣卿相,还是龙袍帝王。
这一刻,或许距离生死太近。
爱与不爱,都已经恍若轻尘。
前尘种种,均如草芥。
骄傲与惶恐,与光同尘,消失在灼烈的阳光下。
我觉得很快活,再没有任何枷锁束缚着我。不可以爱,不能爱,不该爱,那些我自己设下的重重重锁层层崩裂。原来我只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女子,原来我,只有如此简单的一个愿望。
——我不要完颜亮死。
什么叫爱情。请不要问我,我不知道标准答案。我只知道,当我扛着这支大金军旗,当我让它迎风招展,我心里只是为了一个人,我心里只是写满这一个人的名字。我保护他,不是因为他是皇帝,不是因为他是我的丈夫,更不是因为狗屁的忠孝仁义。没有什么理由,好像有些事早已浸入身体,成为本能。不是没有理由,只是已成习惯。
我的亮亮。
我的亮亮。
多少年来,我一直这样称呼他。
在我心中,他是我的一部分。
爱不爱他?
别再问这么可笑的问题。
如果不爱。
这场战争,从日升打到日落,从来没有任何归属感的萧遥折手里,为什么要一直握着这么沉重地一杆大旗!
“你的功夫很好!”完颜亮跟在我身后,我们一路冲杀,躲开敌人的武器。
我要送他回到最安全的地方,但是完颜亮却在向他的士兵们大吼:“不许后退!后退者斩!”
这个挟带危险于一身的男人,从少年时起,就是这样。我苦笑,他一定要让自己置身于最危险混乱的时间场地,担负起这样一个历史角色。但我知道历史潮流不可逆,就像我知道这场战争他必输无疑。
牵住他的手,多想请他不要再这么僵持下去。
多想就这样,带着他跑到海角天涯。
紫色落日中,我想起那个安静的小山谷。
那里白花遍野,那里溪水潺潺。
师姐心灵手巧,会做各种玩意工具,有时闲暇编了花环,与我同戴。师弟们在身后玩耍牵着我的衣角偷偷地把口水蹭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