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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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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无数次想象过重逢,欣喜若狂,喜极而泣,却不能真切体会到现在,原来是种平静。真的是静,千帆已过,毋庸赘言。一只眼望着另一只眼,一双眼陷进另一双眼,很深很深。

大概他赶路仓皇,衣衫挂着灰,卷着皱,不及收拾整净。风尘仆仆一张脸,容颜没更变,却又见不出过去踪影。肌骨遭霜雪磋磨,硬的硬,沉的沉。原先细净白肤,雨淋日晒又风吹,黯的黯,粗的粗。军旅劳顿,周身憔悴,他虽有消瘦,可还是更挺拔。深乌色一对眼仁,似窗百叶折起,透出亮来。

陈年向前迈步,携两载韶光满身风土,遮天蔽日般紧紧拥住我。耳边是他胸腔用力的颤动,这身躯鲜活无恙,多好的。

等陈年从浴室出来,换了身衣裳,母亲将他翻过来转过去,察看是否有伤病。陈年淡笑道,我命硬,子弹跟长了眼睛似的,躲着我飞。母亲忙摆手说,我听不得那些……多亏佛祖菩萨保佑,过去的事就把它忘掉,你如今回来,往后该过安生日子了。

我随陈年上楼,潜进他房里,去翻他的行李。背包内容堪称寥寥无几,连必备用品也缺乏。陈年对我说,特殊时期,轻装简行。我摸索到一只束口绒布袋,拉开瞧,是那只银色腕表。表盘有裂痕,指针想必已很久不走了。陈年见了,很有些歉疚,说,是我没收好它,回头去找人看看能不能修。我仍将表装回袋内,说,坏就坏了,也该换个新的了。我躺倒在柔软的床铺,一声喟叹。本想透过陈年的行装,捕捉些蛛丝马迹,看看他这么久以来没有我参与的生活,不料所获这样单薄。我伸出手遮挡那吊灯的光芒,对陈年说,哥,和我说说你这两年是什么样,说说战争里你遇到了什么,好的,不好的,都告诉我。陈年关了灯,躺在床的另一边,轻轻开口,都过去了。我猝然觉察,他的音色已蜕变完全,行经我错失的时间,酿就得温润而低醇,浸得我耳蜗微麻。我摸了摸陈年的发顶。都过去了。那些残忍的,惊惶的,孤单的,不安的。陈年笑起来,说,是不是很硬?他现在的头发短,因此没从前柔顺,排针似的齐齐挺立,扎着我的手心。我说,哥,留长发吧。陈年应了声好,又拿手来抚我的发,说,这样长了。他松开发尾,忽问,那你呢?我在昏暗中对上他目光,问,我怎么?陈年像在我眼中探寻什么一般,最终笃定道,这两年你过得不开心。我偏过头驳他,怎么不开心?你以为你不在我就过得不好么?陈年说,眼睛骗不了人,不过,你不理我的时候我确实过得不怎么好。他轻言轻语,将我的心脏揉出褶痕。陈年叹一口气道,爸妈离婚的事,竟然谁都没有告诉我。我说,你离家远,他们自然觉得应该少说让你不宽心的事。半晌,陈年才道,他们分开前,肯定常常闹不愉快。我说,我都忘了。陈年说,我最怕你学会了忍受,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好,碰到一丁点委屈都要头一个让我知道。我沉吟片刻,说,我真的忘了,哥,我只是觉得,你不在的时候,这所房子好像没有那么像家。

这么说也许辜负了其他人,可是陈年,生命里你不在场的时间,全都被我视作无足轻重的,所以连记忆都是淡色。

陈年问我明天要不要同他一道去看父亲,被我一口回绝,他也就不勉强。

耳边陈年的呼吸渐渐均匀,我听了很久,终于轻身下床,刚拉开房门,陈年却醒了,问,你去哪儿?我顿了一顿,回头笑道,当然是回自己房里,你以为我还像小时候那样黏着你么?我上个月就满十八了——对了,过两天你陪我去趟郊外的小山庙,我得还个愿。

陈年,你能平安归来,我应该知足才对,对吗?

甫进家门便闻厨房飘香,复合浓郁,我走过去,灶前一道秀颀身影,系着黑围裙,正在案上细致地忙活。陈年将切好的食材放入碗中,把砧板抹净归位,起锅热油,说,再过半个钟头开饭。我啧了声道,吓一跳,还以为是赵姨回来了。又凑上前,揭开旁边那口砂锅瞧了瞧,竟是黄焖栗子鸡。再看陈年,却从口袋里摸出本小册子,口里念着:先下葱姜蒜煸香,火候把握不好时就全程中小火……我踮起脚在他身边看,字迹密密麻麻。陈年心里有了数,便将本子塞回去,我顺势在他腰前口袋一掏,边翻边念:木樨肉、糟熘鱼片、荷叶粉蒸肉、雨前虾仁、四喜丸子……这好些都是赵姨做过的菜呀?陈年翻动锅勺,眉梢扬起,笑道,我那天在外边碰见赵姨,顺便就跟她讨了食谱,她讲这些都是你爱吃的。锅中腾烟那一刻,他的脸影影绰绰,我单手环上他的腰,记录菜谱的小册子从指间滑进口袋,我将脸贴了贴他背脊,轻声说,好幸福。陈年瞥见我另只手里提的袋子,问,买了什么?我拿出包装盒在他眼前一晃,说,给你买的护肤品。陈年说,我用不上,你自己留着吧。喂,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摇头道,有这么一副脸蛋是上天偏爱,您可别暴殄天物。

陈年在我的督促下不得不仔细敷起脸来,涂上厚厚一层白泥,掩去原来面目,却仍是好看,恍惚一座云石雕塑。我拿手机照了下来,陈年忽道,你把床底那只盒子拿出来。我便依言去拿,他又叫我拆开。是相机和胶卷。我霎时望向陈年,他温润地笑着,说,补给你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列车疾驰而过,十八年旧梦在车窗外模糊成隽永。

由于参战之类的关系,加之通过了必要考核,陈年得以就读航大。几经曲折,做回学生。兜好大一圈,吻过生死线,却又怀抱初衷。航大与我的院校同在省城,班车几站便到,以此和陈年见面不算艰难。

开学没多些时日,我去航大找陈年,同他讲自己的计划。彼时陈年刚下课,舍友约他打球,他摆手讲今天不去,而后带我去餐厅吃饭。挑了处僻静座位,陈年问,怎么忽然想申请校外住宿?不习惯宿舍吗?我点头,尝了口饭菜,说,舍长和主任是亲戚,开学票选班长,宿舍几个人只有我没投她,被她们穿了几回小鞋。陈年眉色一凛,将筷子捏紧,问,她们怎么你了?我看着他泛白指尖,不自觉有些微笑,说,你妹可不是好欺负的,就是厌烦,还是搬出去好。陈年想了想,说,可搬出来毕竟没有住校方便,能不能申请换间宿舍?你才入学,还是和同学多接触些比较好。我摇摇头,将菜里的花椒一粒粒拣出来,说,我不适合群居,也从来不乐意向外界妥协,我的成年,意味着可以选择不融入。陈年夹了片牛肉给我,说,你主意正着呢,不过,只是因为舍友不和,学校能批准你的申请吗?我提起嘴角,说,所以我给他们的理由是,我有病。陈年眉心一跳,被辣椒呛着,咳嗽两声后,说,我周末陪你看看房子。

拼个桌。有人托着饭盘兀自在陈年身侧坐下,瞧了眼陈年,又瞧瞧我,脸上笑容模棱两可。饭厅还有不少空位,我打量着来人,想必是和陈年相熟,然而气氛却略显怪异。陈年不正眼瞧他,反将自己饭盘往另一侧挪了挪,这举止不像让,更像躲。我不免生了兴趣。陈年一向与人为善,心怀宽容,极少能从他的脸上读到如此明显的抗拒。男生不以为意,慢条斯理地咀嚼,然后点评:这排骨烧得不错。他眉宇生得张扬桀骜,看起来倒像只要自己称心遂意就不在乎其它的那种人。

他肘击了下陈年,说,怎么,不介绍一下?陈年白他一眼道,吃你的饭。男生便把目光转向我,笑着伸出手,说,你好,我是桑奚。我也伸出手,说了句你好。余光却瞥见陈年,他望着我和桑奚握住的手,面色有些不悦。我松开手,没和桑奚交换姓名。他也没追问,只是对陈年道,听说人约你看电影又没约成,原来是因为她啊。我当即问道,谁约他看电影?桑奚唇角一咧。他那嘴角常常咧着,世上总有什么事教他得意似的咧着。他挑起眉梢看我,说,我们系的系花,不过,你以为就她一个?开学以来约陈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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